卞蕓璐

　　對于不少熱愛網上沖浪的觀眾來說，近期正在熱播的都市劇《女士的品格》像是一張遲到的答卷，而考題則是一個五年前由網友們集體創作的“腦洞”。

　　2018年婦女節前夕，一組名為《淑女的品格》的“飯制”(粉絲自制)新劇海報和配套“策劃案”曾在各大社交媒體廣泛傳播。兩位網友以“飯圈畫餅”的方式，提出了這樣的創作建議：拍一個以四位40+女性為主角，以“不婚主義”和“多金美麗”為關鍵詞的故事。不拍家長里短、婆媳爭斗、狗血出軌，拍都市女性的瀟灑自如、快意恩仇和選擇自由。熱心網友還為這部劇選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演員陣容：袁泉、陳數、俞飛鴻、曾黎。

　　最初，網友只把這則消息當做“談資”，借此表達對彼時熒屏上實力中年女性演員缺席的遺憾，以及對獨立女性故事的渴望。沒想到的是，多家影視公司迅速的跟進立項和被網友“擬邀”演員的正面回應，讓“腦洞”好像有了照進現實的機會。

　　可惜的是，盡管近五年來，獨立女性逐漸成為了都市劇舞臺中央的角色類型，實力中年女性演員也迎來了市場向好期，但能讓網友交口稱贊的都市女性劇，卻寥寥無幾，與《淑女的品格》相關的劇集項目也遲遲未能與觀眾見面。

　　正在熱播的《女士的品格》與其于2022年播出的姊妹篇《女士的法則》并不是第一批跟風網友“腦洞”立項的劇集，卻是目前唯二以相近劇名與觀眾見面的都市女性劇。遺憾的是，它并沒有能像虛構的《淑女的品格》那樣，激起觀眾的追劇熱情。

　　“歷劫”的事業女性

　　一位是憑借死磕精神而馳騁公司商務部的“隱婚”精英姚薇(萬茜 飾)，一位是婚姻破裂后職場猛回頭的商務總監安欣(劉敏濤 飾)，還有一位是不乏上進心但卻因生育而遭遇職場瓶頸的助理劉小溪(邢菲 飾)……

　　將《女士的品格》的三位主角列出，便知這部劇選擇的是較為安全的創作路線。人物結構，是近年來都市女性劇慣用的“群像結構”。三位主角則在年齡、婚戀狀況和經濟條件上做了階梯區分——從40+到20+，從離異到新婚，從丁克到早育，從財富自由到剛剛小康——畢竟，這是保證群像“采樣”覆蓋面的最優解。

　　如果再加上在劇中由溫崢嶸飾演的、存在感相當強的商務部總經理許雯，《女士的品格》也算是滿足了網友“腦洞”中所設想的，四位事業女性職場相見的“高概念”設定。但與觀眾預期相差甚遠的是，劇中的四位職場女性并沒有因為經濟獨立而獲得想象中的人生選擇自由，反而每一位都在不同程度上“歷劫”。

　　處于事業上升關鍵期的姚薇工作雷厲風行、婚姻甜蜜幸福。然而，因為上司許雯對已婚未育的下屬有偏見，她不得不選擇了“隱婚”。即便小心如此，她還是一度因為意外懷孕陷入事業危機，并被迫在生育和保住職位間做選擇。頭年入職、次年懷孕的劉小溪處在相同的職場環境中。她的壓力不僅來自于許雯對她在工作上的邊緣化，還來自于大城市工薪育兒的負荷，以及和丈夫之間難以均攤的育兒職責。如果說，這兩位主角的困境與不健康的微觀職場文化密切相關，那丁克一族的“空降”總監安欣看似應當順風順水一些。然而，她卻是劇中磨難最多的一個。一起白手起家的丈夫不僅出軌，還企圖隱匿財產騙安欣離婚，并圍繞生育問題對她進行殘酷的精神操控。就連事業上打破玻璃天花板的許雯，也沒有笑對人生的權利，還有一段破碎的母子關系等著她去修復。

　　《女士的品格》中的女性困境是典型的也是極致的，是來源于生活的但又是高度集中的?？坍嬄殘雠援斎豢梢员憩F困境，但如果這種困境更多來自規范的職場競爭，而非過時的偏見、渣男的辜負和家庭的瑣碎，可能會更符合都市劇體現文化現代性的類型潛在要求。

　　沒有選擇的選擇

　　“生活中，有些事看起來由你決定，但好像你什么都決定不了。氣氛烘到那了，連糾結的余地都會越變越窄?！薄杜康钠犯瘛分?，這一句借姚薇之口說出的臺詞，在觀眾之間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議。這句臺詞的前情是姚薇得知自己意外懷孕，她本傾向于為了剛起死回生的項目放棄生育，但一封不知何來的匿名信卻讓情況急轉直下，她本人也遭到了人身攻擊。

　　與這句臺詞共情的觀眾認為，這句臺詞看似輕描淡寫，但卻寫出了生活無常本質。每一個想要完全控制人生議程，把一切置放于確定性中的人，最終都會遭遇失控的沮喪。但也有觀眾不認為把選擇交給“氣氛烘托”，符合姚薇這個人物的性格。作為一個職場干將，她對進程管理和危機控制應當有清醒的認識。這樣的感性發言在生活中可能會有，但放在這種彰顯人物性格的關鍵情節點過于隨意。

　　從臺詞的微觀層面來看，這兩種看似相向的觀點各有道理，都能成立。不過如果把“選擇”從主旨層面提煉出來，就能看出《女士的品格》到底為何在價值輸出上，未能引起觀眾共鳴。

　　《女士的品格》給三位女主角出的最大選擇題顯然是，“生育和事業，女性應該怎么選？”而列出選項則大致有三：選生育，事業上得過且過；選事業，干脆放棄生育；事業生育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40+女性代表安欣選擇的是要事業，不要生育?？上У氖?，為了這個選擇，她失去了苦心經營多年的婚姻。盡管編劇很善意地為離異后的她，安排了兩位“年下”的戀愛對象，但這顯然已經走出了現實主義的領地，邁入了偶像化的圈層。20+的劉小溪原本選的是事業優先，但渴望生育的丈夫幫她做了早育的決定，這讓她的生活陷入了失控，忙到焦頭爛額。姚薇原本的選項也是事業，但最終決定要事業生育兩手抓，并和安欣一起幫扶劉小溪走出事業低谷期，讓她也走上了兩手抓的道路。

　　比較下來，這道選擇題似乎只有一個正確選項，那就是事業生育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按照戲劇創作規律，這也就是《女士的品格》想要做出的社會價值觀輸出。昂揚的情緒倡導當然有其感染力，但在觀眾呼喚都市女性劇多樣性的當下，這樣頗具壓迫感的主旨不能引起廣泛共鳴，也就不難理解了。

　　人物塑造的慣性

　　世界因多樣性而美好，而多樣性的來源，正是那一個個選擇人跡更少的路的人。仔細思考，《女士的品格》所提出的選擇題，其實還有不少其他選項。

　　因母親的身份而感到充沛成就與滿足的女性，擁有不因放棄事業而遺憾的權利。女性也擁有為了投身于某項偉大事業，而保持獨身的權利。即便是職場不得意也無緣婚育的女性，也還依舊有著保持精神獨立的選擇。

　　所以，將視距再拉遠一些，我們會發現《女士的品格》最大的問題不是因為“腦洞”過時，或者將職場與生育主題混搭。這部劇最大癥結，也是如今女性都市劇共享的“卡脖子”問題——那就是在“獨立女性”塑造上，所形成的諸多敘事成規和價值表意慣性。比如，獨立女性要作為專業精神和職業能力的代言人，要成為親密關系中的節奏把控者，要成為“女性幫助女性”的實踐典范，要當與一切社會陋習“正面剛”的正義使者……

　　獨立女性并非只有一種樣貌，都市女性劇也不能把套路當做路徑依賴。如果總是將模式化的獨立女性當做創作前提，所謂的現實社會采樣，也很容易陷入“圈地自萌”的邏輯。

　　(作者為廣播電視藝術學博士，山東師范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青年教師)

　　《文匯報》2023年2月22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