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奧數“黑競賽”變身寒假“研學營”

　　“杯賽”主辦方暗中組織考試斂財；部分違規競賽活動被查處，組織者接受調查

　　2024年元旦過后，北京各區出入境接待大廳里多了一些給孩子辦理港澳通行證的家長，他們即將參加一場神秘活動，活動代號“DSS”(大師賽)。

　　1月上旬，關于“希望杯”“華杯賽”“大師賽”等小學奧數“杯賽”的暗號消息又活躍在家長群中。訂車票、訂酒店，辦理港澳通行證……在培訓機構的“牽線”和“指揮”下，家長們完成報名、繳費、行前準備等前期工作。

　　在重重政策限制之下，“杯賽”的主辦方仍在變換名目、違反政策組織大規模比賽，暗中組織考試、發放獎項等活動斂財。記者在調查中發現，多個“杯賽”以“研學旅行”為幌子，設置參賽門檻嚴格限制報名名額，臨行前對考試時間地點嚴格保密，組織者、參賽者們達成了共同的“默契”——對相關信息三緘其口，這讓違規賽事愈發隱秘，甚至在賽事隱秘程度升級的同時，還衍生出“賣獎”“泄題”等種種亂象。

　　1月29日，中國民辦教育協會發布“關于一些違規競賽活動仍在伺機舉辦的預警提醒”，其中提到，此類競賽均為違規競賽，競賽組織者散布“競賽獲獎有助升學”謠言，騙取家長錢財，肆意販賣焦慮，涉嫌嚴重違規。提醒廣大學生和家長，自覺抵制違規競賽，維護自身合法權益。據悉，對于上述違規“黑競賽”，政府相關部門已介入調查。此外，記者發現，不少家長對于這些“黑競賽”的態度也在發生轉變，呼吁理性看待比賽。

　　培訓機構老師在群里發“黑競賽”報名鏈接

　　“去年12月底報名就結束了，名額早就沒了。時間地點一發出來，家長們就迅速訂好了考點附近的酒店。”1月上旬，一位不愿具名的北京海淀家長孫先生透露了孩子近日的行程：1月21日，先去往河北省石家莊參加希望杯數學競賽，緊接著趕往山東泰安，華杯賽將在那里舉行。

　　孫先生透露，比賽的消息是孩子上課的培訓機構老師推薦的，報名繳費是通過一個微店或者團購鏈接，“壓根不知道是跟哪個機構報的名，報名之后，會有人把報名家長拉進群里等待通知。”

　　“家長們需提前把孩子送達指定集合位置，參加比賽的孩子統一由大巴車送達，具體考點對家長們保密，考完再給拉回來。”孫先生說，這些比賽早就被取締了，但是屢禁不止，目前還在非常隱蔽地進行。

　　1月11日，教育部校外教育培訓監管司、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國家消防救援局消防監督司、中國消費者協會秘書處共同發布提示稱，“大師賽(DSS)”“希望杯(XWB)”“華杯賽(HBS)”等均屬違規舉辦的“黑競賽”。

　　在政策的高壓態勢下，競賽主辦方并未收手。“一切照常。孩子上午學校的期末考試考完，下午就被通知上希望杯沖刺班去了。”孫先生說道。同時他表達了自己的擔心，“太折騰了，勞民傷財。而且從頭到尾家長們也不知道組織方是誰，全是第三方的小培訓機構出面招生，出問題之后，都找不到組織方。”

　　孫先生不知道的是，“希望杯”北京地區的參賽孩子被分為多個團、多個營地，目的地并不相同，自己孩子報名的只是其中之一。就在考試前4天，孫先生收到了來自石家莊的“希望杯”比賽延期的消息。然而，1月21日，另外兩個參賽團隊的行程按原計劃照常進行，目的地分別為張家口和天津。

　　其中在天津的考試被有關部門聯合查處。一位隨行家長透露，“司機師傅在高速公路反復上下，最終到了會場還是被舉報了。”

　　1月22日，中國民辦教育協會發布通告稱：原計劃于1月21日舉辦的某一違規競賽活動已被京津冀教育、公安、市監等有關部門查處，試卷被當場收繳，違規競賽組織者正在接受公安機關依法調查。經向有關部門核實，以上情況屬實。

　　經權威渠道核實，中國民辦教育協會通告中所稱的違規競賽活動，即為希望杯。

　　同時，中國民辦教育協會提醒稱，鑒于違規競賽脫離監管視野，組織管理混亂，學生及家長在往返、集散及活動過程中存在嚴重交通、消防等安全隱患，極易造成人身傷害事故，中國民辦教育協會再次提醒廣大學生和家長，自覺抵制違規競賽。

　　同一杯賽 學生分赴多地考試

　　記者多方調查發現，華杯賽主辦方在信息公布上非常謹慎，只對家長告知舉行時間為1月22日至25日。報名結束后，直到臨近考試，都未公布任何確切的考試信息。

　　記者獲取的一份報名鏈接顯示，此次活動名稱為“華容道大通關”，活動地點在河北，而一位已報名學生家長得到的信息則稱活動地點在山東。“關于最終的考試地點，家長們問了好多次，機構一直保密，后來只說大概是在山東泰安，讓大家統一訂購火車票。”

　　希望杯的“翻車”并未影響次日華杯賽的進行。后經核實，華杯賽同樣“兵分多路”，參賽學生分為多批，其中一批在山東泰安，另一批在河北邯鄲，活動時間均為1月22日。

　　“泰安營是早上出發的。我們從北京乘高鐵前往泰安，我在北京南站看到好多孩子乘車，都來自不同的培訓機構。”孫先生告訴記者，下車之后，孩子的電子設備即被收走，“組織方擔心被跟蹤”。隨后經證實，考試于1月22日當晚進行。

　　另外一批參賽學生被安排至河北省邯鄲市武安市白沙村。據悉，在當地，白沙村以依托文化旅游資源發展集體經濟著稱。知情人士透露，1月22日，參加“研學營”的約1300名小學生入住白沙村，其中一處住處為“干部培訓基地”，而“華羅庚數學活動”(即華杯賽)亦于22日當晚進行，活動地點位于當地一所學校。

　　根據參與活動學生流出的活動行程單，1月22日至1月25日的活動日程中涉及“了解人工智能，體驗創客教室教學”“邯鄲市博物館了解千年古都歷史文化”等環節。

　　孫先生透露，考試結束后，后面的安排就是“純玩”，但多數孩子并沒有跟著行程走。多位親歷該比賽的學生家長透露，活動結束后大批孩子選擇離營。

　　1月29日，中國民辦教育協會在“關于一些違規競賽活動仍在伺機舉辦的預警提醒”中稱，近期，接會員單位和學生家長反映，部分機構和個人以研學旅行名義在河北邯鄲、山東泰安等地舉辦“華杯賽”競賽。經向相關地方政府部門核實，該競賽為違規競賽，試卷已被收繳，相關責任人正在接受有關部門調查。

　　2萬元一人“澳門游” 實則是杯賽

　　2023年8月，大師賽曾以“研學營”為包裝，考場位于張家口懷來及崇禮，活動當日實際行程多次出現臨時改變，最終通知家長稱由于一些“不可抗力原因”被迫中斷，并通知隨行家長接走孩子。而今年寒假，大師賽對外聲稱，活動地點將設在澳門。

　　報名方式也更為神秘。1月初，北京市海淀區胡先生接到一個陌生來電，接通后對方首先確認是否某某(學生名字)的父母，接著詢問“小升初點招奧數競賽即將開始，咱們孩子參加過大師賽嗎？得過什么獎項？”隨后告知胡先生：“我們機構拿到了20個名額，先到先得。”價格方面，報名、機票、食宿、培訓費一共2萬元，“本周五前報名八折”。而對方始終拒絕透露機構名稱。

　　“身邊已經有很多孩子家長報名了。”胡先生告訴記者，根據培訓機構透露的消息，競賽地點為澳門。

　　“而且這些名額還很搶手，一遲疑可能就沒了。”胡先生透露，組織方會將報名名額放給培訓機構，培訓機構加價把名額賣給家長，不同的培訓機構加價不等。

　　一位家長向記者出示的報名繳費鏈接顯示，活動介紹中并未出現任何“奧數”“迎春杯”“大師賽”字樣，標題僅寫有“澳門活動五日游(不含機票)”字樣，價格為12800元，時間為1月29日-2月2日。記者注意到，1月13日該鏈接報名截止，當日，其累計銷量顯示為79單。

　　各機構雖價格及話術存在差別，但他們都會向有意向的家長強調一句：“需提前辦理港澳通行證”。

　　在高昂的價格面前，不少本打算報名的家長開始動搖。一位不愿具名的家長吐槽稱，“當‘韭菜’好多年，今年不想再被割了。”

　　隨后，有機構采取更加隱秘的組織方法，推出不與研學營捆綁的銷售方案，且將參賽名額給到學生后就“隱身”。有家長接到機構通知稱，僅收考試報名費，價格不超過1000元，機票及住宿需要家長自理，且機構不組團、不派老師帶隊，需家長帶孩子自行往返，“只在考試的時候出現就好。”組織方甚至告知家長，可以到了澳門再繳費或者考完再繳費。

　　但是這類報名門檻極高，報名學生只能是機構集訓隊隊員，或者要篩選簡歷。一位已報名家長告訴記者，自己報名的機構要求，“集訓隊只有40%的學生能報，其他人報不了。”更有多家機構暗中小范圍進行了選拔活動，來確定參賽名額的分配。

　　“DSS可補錄一位，需要的(家長)發一下孩子簡歷，私信。”1月中旬，一不知名機構負責人在家長群內發布消息：“如果孩子特別特別優秀，有很多一等獎獲獎證書，可以把孩子簡歷發我一下，看能否申請到名額，不承諾保證名額，只是盡力。如果有別的途徑，您盡量用別的途徑報名。”

　　1月28日，大師賽領隊在報名家長群中提示家長們，帶好文具、必要物品、身份證、港澳通行證及打印的文件。據悉，1月29日已有報名家長們帶孩子前往澳門，有家長收到機構通知稱，1月30日上午到活動指定地點集合，“手腕佩戴手環，聽工作人員安排有序入場”。

　　1月29日，中國民辦教育協會在上述預警提醒中稱，接舉報“大師賽”等違規競賽意圖去澳門舉辦、“華杯賽”等違規競賽意圖去香港舉辦。此類競賽均為違規競賽，競賽組織者散布“競賽獲獎有助升學”謠言，騙取家長錢財，肆意販賣焦慮，涉嫌嚴重違規。

　　教育部門將會同有關部門打擊“黑競賽”

　　2023年12月底，一位家長收到了來自培訓機構發的《學生情況登記表》，除學生基本信息、各科分數外，表格還在統計學生所獲獎項，其中除了“市三好”“區三好”“紅領巾獎章”外，還包括“AS(奧數)”“DSS(大師賽)”。接著，該培訓機構老師介紹了各校的“點招標準”，其中一項就是“四大杯賽證書(迎春杯大師賽、華杯、希望杯、美國數學大聯盟)”。

　　長期以來，競賽獲獎證書被家長們視作小升初“上岸”、爭奪優質教育資源的籌碼，因而熱度不減。2018年起，教育行政部門多次發文“禁賽”，學前教育階段各類競賽和義務教育階段學科類競賽被叫停。2019年起，教育部對面向中小學生的全國性競賽活動實行白名單管理，截至2022年，連續公布通過審核的競賽清單，而上述幾個小學奧數杯賽等從未合規，且多次被教育部點名通報、取締。

　　據悉，參賽的孩子中，以五年級學生居多，主要是小升初群體。參加這些競賽獲得的證書，會被寫進孩子的小升初簡歷里。

　　孫先生介紹稱，小升初簡歷“即便沒有市三好、區三好，如果有大師賽這個獎，按照海淀家長們流傳的說法，就可以‘橫著走’”。各培訓機構為家長們提供統計信息時會列舉海淀“六小強”(海淀區六所知名中學)的上岸(入學)名單，聲稱其中80%以上的孩子都有這些奧數比賽的證書。“大多數家長們對機構的說法都是認可的，你看看人家‘上岸’的都這么搞，你不搞行嗎？”

　　而這些違規比賽也給家長、學生帶來不小的負擔。“從期末考試之后到杯賽考試之前的十來天時間，很多機構為這些奧數比賽開設的沖刺班、突擊培訓班，都是爆滿的。不止考前這幾天，此前孩子也一直跟著一個老師一對一培訓，一次課差不多800元，相比培訓費來說，幾千元的報名費只是一小部分。”孫先生稱。除了要投入大量財力，這些違規比賽還極大地占用了孩子的時間精力。“其他一些課外活動和興趣愛好就都沒時間參與了，這對孩子也是一種傷害。”

　　記者發現，已經有不少家長態度出現轉變。“這個比賽不在白名單上，與‘雙減’的政策和精神完全背道而馳，給家長造成了很多額外的負擔，并且把孩子拉到那么遠的地方存在重大的安全隱患和風險。”胡先生表示，希望大家都能從根源上理性看待這種考試，推動升學和這些比賽脫鉤，“不要讓家長孩子投入大量財力精力到這些培訓和考試上，也不要再搞這些‘地下特工’一樣的考試，給家長和孩子都減減負。”

　　1月11日，教育部校外教育培訓監管司、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國家消防救援局消防監督司、中國消費者協會秘書處公開提示稱，“大師賽(DSS)”“希望杯(XWB)”“華杯賽(HBS)”等均屬違規舉辦的“黑競賽”，不法分子散布“競賽獲獎，助力升學”謠言、販賣焦慮、非法斂財，屬嚴重違法違規行為，教育部門將會同有關部門嚴厲打擊。

　　1月29日，中國民辦教育協會再次提醒廣大學生和家長，自覺抵制違規競賽，切實維護自身合法權益。違規競賽組織者和相關培訓機構，不要心存僥幸，一經被發現，將受到嚴查重處。(新京報調查組)